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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傳智/ 虛雲禪院 有時﹐面對各種可能性﹐如果我們能保持開放的心靈﹐而不是用偏見和輕率的判斷來封閉我們自己﹐我們就可以學到很多關於我們自己以及在生活中我們認為最有價值的東西。
 

學習的機會隨處都有。一個星期以前﹐在超級市場裡﹐我無助地站在一個裝滿西瓜的大盒子前面﹐無所適從﹐不知該如何挑選成熟的西瓜。商場裡沒有工作人員來幫助我﹐購物的人來來往往﹐忙于各自的購物而無瑕顧及我。最後終於有一個亞裔婦女看出我的無助﹐她教了我一些基本的彈瓜聽聲的技巧。她注意到我手腕上戴一串木珠從而推斷道﹕“你是佛教徒。”她又看了一眼我購物車裡的東西﹐進一步肯定道﹕“你是素食者。”當我們排隊付款的時候﹐我們有機會交談了一下。她說﹕“我曾經是一個佛教素食者﹐但當我從台灣來到美國後﹐我成了一個基督徒。現在我能吃任何我想吃的東西﹐我的孩子們也是這樣。他們可以像其他美國孩子那樣去‘肯德雞’或‘麥當勞’。我們現在是一個美國家庭﹐和其他美國人並無二致﹐我們在感恩節吃火雞﹐復活節吃火腿﹐國慶節吃漢堡和熱狗。”

 

她還告訴我她以前小時候由於貧窮根本沒什麼可吃。她們住在一個有天窗的老式房子裡﹐她們家附近住一個美國老師和他的家人。每天晚餐時﹐她都可以聞到從美國家庭傳來的烤雞或是烤豬扒的香味。“那香味實在誘人。由於我經常與他們的女兒一起玩﹐所以他們有時會邀請我星期天去晚餐﹐但我母親從不允許我去。她說﹕‘他們今生吃豬肉﹐來世會變豬的’當他們吃雞時﹐她又認為他們來世會變雞。所以我們只吃米飯和蔬菜﹐像包心菜。我現在從不再吃包心菜因我們是路德(Lutheran)教信徒(基督教派的一種﹐師從馬丁路德傳統)。

 

這段對話裡有很多東西值得回味。我一直在思考美國佛教徒們關於“少數族裔”佛教徒的負面評價。到底什麼真正使一個人稱得上佛教徒﹖

 

在西方國家比較特別﹐佛教組織林林總總﹐但基本上由兩種截然不同的成員構成﹕一類是生而就接受了佛教的亞裔﹔另一類則是那些成年以後才開始轉而接受佛教的西方人。通常這兩類群體彼此敵對﹐不能理解對方並承認對方存在的合理性。以致這同屬佛教的兩個群體好似代表兩個完全不同的宗教。

 

如果我們不考慮事實上存在的群體區分﹐我們仍不得不注意到族裔這個最明顯的表面差異性﹕一方面﹐佛教群體成員既有亞裔﹐也有歐裔和非洲裔﹔另一方面﹐即使同屬亞裔群體﹐還有不同的族裔分別﹕就像我們在大多數美國城市裡所能看到的那樣﹐有越南﹐老倭﹐中國﹐日本﹐泰國等等不同的亞裔佛教團體。至於美國佛教群體則可能被某個外國出生的師傅引領﹐而且群體風格往往也由這個師傅出生國的有關傳統所決定。比如﹐如果某個禪宗組織最初源于韓國﹐它的成員一般會用韓語念誦經文並使用與韓國禪傳統有關的法名和穿與韓國禪傳統有關的衣服。我們完全可以說所有美國佛教群體都遵循東方的模式。

 

但是﹐東方式的名字和衣服並不能消弭那些生而接受佛教和轉而接受佛教的兩類佛教徒之間的根本區別。

 

從小生長于某個宗教環境和成年以後很晚才接受某個宗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體驗。那些生而為佛教徒的﹐從出生到死亡﹐其中當然也包括他們的重大生活事件﹐無不籠罩于深厚的佛教氛圍之中。對他們來說﹐佛教影響他們生活的各個方面--從兒時的游戲到與社區有關的社會活動以及看他們自己的孩子參與這些活動﹔還有佛教也影響他們基本的道德和精神層面的教育以及高一級的神秘思維方式。他們的文化英雄﹐神話傳說和節日傳統都與佛教有關。他們和朋友一起經歷各種佛教儀式﹐這使得他們與佛教的關係更為緊密。佛教在其社區裡扮演建立社會秩序以及幫助老弱病殘和其他有需要的人的中心角色。那些曾給予當地廟宇重大支持的家庭成員們﹐他們的名字或畫像往往會被呈現于廟宇中顯眼的位置。所以對於生而為佛教徒的人﹐他們都有久遠的家庭傳統可以認知到自己是一個佛教徒。他們家裡都會有一個供佛和祖先的小小佛龕﹐這些是他們珍惜的傳家寶。佛教就是如此與他們的日常生活血肉相連﹐不僅如此﹐也與其國家和宗教意識息息相關。當國家已可以毫無困難地準備戰爭時﹐佛教卻能說服人民放棄戰爭。從某種程度上﹐所有的戰爭實際上是宗教的戰爭。因為國家意識往往與宗教意識相一致。

 

生而為佛教徒也有不好的一面。那就是他們有一種對佛教的特權態度﹐這種態度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傲慢。在這種態度下﹐他們會認為轉而接受佛教的人是“飢餓鬼”--僅被佛教的新鮮所吸引卻並不了解佛教的絕對真實。舉個例子﹐我和我們禪院的其他幾個牧師在中國時﹐常會有佛教初學者試圖解釋最基本的佛教道義給我們聽﹐這使得我們有些吃驚和悲哀。我們每個人經常在不同的時間和不同的佛教機構﹐在我們的受戒儀式中﹐不約而同地被問及“三寶”(佛﹐法﹐僧)是什麼。我們正確的回答總使得問的人很吃驚﹐同樣﹐他們的吃驚也使得我們百思不得其解﹕他們以為我們在那兒進行長達一個月的清苦的受戒是在做什麼﹖

 

對於那些長大成年以後才接受佛教的人來說﹐他們轉而接受佛教的原因通常與他們各種各樣的人生經歷有關﹐但卻與佛教本身無關。一般來說﹐他們生長在另一個宗教環境中﹐但由於不喜歡那個宗教的教義﹐布道者和參加者﹐他們最終拋棄了那個宗教。也許因為他們某個尊從的人向他們推薦了佛教這個新宗教﹐而且這個新宗教至少從表面看來沒有迷信﹐虛偽和武橫專斷。他們欣賞與佛教有關的優秀和高貴的特質--溫和﹐善待自然﹐反對用暴力解決人生問題﹐還有吃素的優勝--並希望用這些特質來標識自己。不排除他們中有些人只因對新宗教好奇﹐或想尋求靈魂轉世或欲追求炫人的禪思技巧﹐但大多數人從別的宗教轉而接受佛教是因為佛教可以拯救人的靈魂並使人生活得更好。

 

經常﹐在西方佛教組織裡﹐我們可發現那些轉而接受佛教的佛教徒比較傾向于認為生而為佛教徒的人為迷信者及原始的信仰者--因為他們不能分清佛教的社會層面和精神層面﹐當然也不能看到隱藏于社會層面以下佛教之為佛教更重要的精神層面。轉而接受佛教的人們不屑那些生而為佛教徒者﹐因為他們接受佛教並不因為要解決人生問題﹐只是因為他們生于濃厚的佛教環境而矇矇懂懂地接受了佛教。

 

對於那些轉而接受佛教的人﹐也有不好的一面。撇開轉而接受佛教的原因不談﹐他們遺漏掉了很多東西﹐比如悠久的佛教傳統和這個傳統與生活各個方面的緊密聯繫。實際上一個理想版本的宗教與接受者的互動方式應該是宗教各個層面完全滲透于接受者﹐接受者根據情況微調宗教的價值直到它真正與他們自己的價值體系融為一體。否則接受者會犯對宗教片面理解的錯誤﹐一個典型的例子是美國佛教徒們對二戰時期日本佛教徒對待二戰態度認識的偏差。

 

20世紀60年代﹐由於佛教被視為有影響的非暴力的抵制越戰的有力工具﹐佛教團體也開始在美國生根﹐發芽﹐開花。“禪心﹐初學者的心”是一本日本禪師Shunryu Suzuki 的談話錄。Richard Baker 在這本書的前言裡認為Suzuki 在二戰中領導了一場日本的和平運動。這毫無疑義是從行動上對人們向來認為禪宗佛教是和平宗教這一觀點的強力支持。但是日本的佛教徒卻很吃驚因為其本國的禪師們不僅沒有支持天皇也沒有支持那些在軍中服役的佛教徒們。

 

被Richard Baker 在前言中介紹的Suzuki 的和平主義究竟是真是假﹐後來一直成為很多討論中的話題。Stewart Lachs﹐一個對佛教非常有洞見的評論家﹐在審閱了David Chadwick 和 Brian Victoria 的調查報告後指出﹕“Brian Victoria 對禪宗僧侶成為一個公開的和平主義者和反戰者的可能性極感興趣。他曾接觸Suzuki 的兒子Hoitsu, 但後者卻告訴他﹕‘我不知那些所謂的反戰言論從何而來﹐反正我父親還有我們其他家庭成員像其他任何人一樣﹐是絕對支持日本的戰爭的。’也許無意中﹐Baker 從越戰的高度來推論Suzuki, 當所有日本禪宗教徒都反對越戰時﹐有一個這樣反戰的師傅無疑可以為自己增加光彩。

 

中國佛教的素食主義也有它自己的歷史。在本世紀初大約隋代時期﹐皇帝決定減免僧侶的賦稅以遏制富人們的突然變得狂熱的宗教熱情。富人們對他們在寺廟裡度過的任何時間都希望能像他們已習慣的生活方式那樣舒服。寺廟裡的每頓飲食都包括各種肉類﹐完全是豪宴。但由於這些飲食全要由皇帝從賦稅中支付﹐皇帝於是規定發誓不享受富貴的佛教徒不應該像皇帝那樣享受美食﹐於是他開始禁止在寺廟裡吃肉。同時他還禁止在寺廟裡有僕人﹐以此來使寺廟生活對富人們變得不那麼有吸引力。這個方法果然奏效。寺廟生活開始變得清淡而嚴苛。這是那個特定時期的產物﹐但人們卻對這個問題存在誤區﹐以為從釋迦牟尼開始﹐佛教及佛教徒就與清淡﹐寡欲﹐苦行有必然聯繫。在日本寺廟裡﹐古老的比丘戒規其中一條就是吃任何施捨到你碗裡的食物。根據佛教經典﹐這條規則似乎也是佛祖本身的規則。根據比丘律條的記載﹐佛祖自己“硬的和軟的”食物都吃﹐在那個時代的語境中﹐“硬和軟”的食物指肉類﹐和其他如蔬菜﹐水果﹐穀類。

 

宗教的習俗實際上經常在變。當一個新的宗教被介紹到某個地區﹐多少會與那個地區舊有的宗教有些融合﹐就象西藏本教與大乘佛教的融合﹐或者新的宗教會作一些改變以適應原有的宗教習俗﹐就象基督教從薩巴(星期五晚到星期六晚)禮拜逐步轉向星期日禮拜。

 

回到超市的那個婦女﹐僅僅飲食問題使她決定拒絕佛教轉向基督教﹐同樣﹐對於拒絕基督教轉向佛教的人們﹐原因也很簡單﹐就是懷疑。

 

宗教和精神生活是有巨大區別的兩碼事。一些宗教裡的規條﹐比如對某種食物的限制﹐以及其他習俗﹐實際上是文化附加物﹐它們並不具有精神層面的重大意義。對於追求精神生活的人們﹐只有絕對真實最重要﹐儘管這個真實的名字不是那麼貼切﹐但我們仍須窮盡我們自身去追尋它。宗教則與我們自身無關﹐它服務于在我們身外的文化和文明。那個婦女當然不相信她的吃雞的美國鄰居來世會變雞﹐她的貧窮的母親也未必信﹐只不過是以宗教理由來掩蓋無肉可吃得窮困罷了。說“我的宗教禁止我吃肉”比說“我買不起肉”大概更容易一些。

 

我個人認為超市的婦女看到了使她孩子適應美國生活的重要性。非宗教原因使她離開一個佛教國家來到一個基督教國家﹐她關鍵是希望她孩子生活得像美國人那樣﹐至於孩子能否自由吃肯德雞﹐則無關緊要。我猜想她從個人經驗知道宗教可使人們分裂也能使人們團結﹐所以星期天她會帶孩子去教堂。但不像那些轉而接受另一宗教的人們﹐她沒有表示任何對她以前宗教即佛教的不滿。對那些在佛教牧師面前表達強烈慾望要轉向佛教的人們﹐他們總是對舊的宗教表示出一種令人擔懮的蔑視﹐他們談論偽善的傳教士和牧師﹐嚴厲的教會學校老師﹐還有不可接受的關於基本問題的偏見﹐但他們不知道並非宗教本身如此不可接受﹐而是某些與宗教有關的人加入了他們自己的個人的並非正確見解到宗教中﹐或本屬精神範疇的宗教被附加了很多不必要的文化習俗。

 

最終來講﹐移民來的佛教徒們的孩子們會離開那些文化附加物(如吃素)--這些也許在他們原來國家發揮了很好的功用﹐但在這兒並不有效。他們不會離開佛教﹐同時更歡迎轉而接受佛教的人到他們的寺廟裡參與從極古遠時代就存在但被重新合成了一些新元素的佛教活動。佛教的核心並不會被改變﹐我們依然遵循“四諦”“八正道”﹐但我們將對我們新的聽眾﹐以新的方式講述佛教的核心真理。

 

我們這些轉而接受佛教的人也必須認識到除非我們對我們的殭硬規則作一些調整並使用聰明的方法﹐否則很難把我們的孩子們吸引到佛教中來。

 

一個真正的佛教徒並不意味要一定參加佛教活動和遵守佛教傳統等等﹐而這些是定義一個真正基督徒和伊斯蘭教徒的最重要方面。追求精神生活﹐遠離憤怒﹐慾望和傲慢﹐這才是我們作為佛教最主要的目的。這也是我們在宗教中成熟的方式。我們不能像彈西瓜那樣四處去彈人們的腦袋看他們是否成熟﹐但我們能做到人與人互相友好﹐我們能幫助有需要的人﹐我們能分享我們的個人經驗給那些同樣在做轉向佛教選擇的陌生人--讓他們知道他們並不孤獨。